群星流

千江有水千江月。

淋湿

(旧习作补档)

 

这伞漏水。

 

我盯着那个一无所觉的小破洞,像在幽深洞穴里盯一束来路不明的光。

 

台风雨连续下了一周,今天风球甫一撤,人事部就打来电话催我销假上班。家里好久没买过伞了,玄关鞋柜上孤零零躺着把,还是我爸的旧伞。

 

算了,也没时间翻柜子去找。我抓起它,出门去赶车。

 

车站只有我一人撑伞。

 

我小心地从阿嬷和校服小胖中间挤过,这一老一少都像是轻信了气象台的鬼话,轻装简行,此刻淋得透湿。不知是否淋雨缘故,小胖本该洋溢笑容的小脸,看来全是悲伤。

 

车上居然也没人带伞,车厢地板上雨迹淋淋,花裙阿姨的眼妆糊到嘴边,衬衫小哥的打底背心湿得透出颜色。坐我对面的姑娘直直盯着我滴水的旧伞,像看什么稀奇玩意。

 

我尴尬无比,把它往座位底下塞塞。

 

“不好意思……”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,“你为什么带伞?”

 

我不知作何回答,茫然道:“今天下雨呀。 ”

 

她便不再说话,也不再看我。

 

我麻木地往外看,天空乌云游移不定,窗外物景一片朦胧。

 

公车到站,雨仍下着,我重新撑起这柄旧伞,路过无数不带伞的人。

 

几乎所有人脸上都蒙着一层郁气,在湿蒙蒙的雨雾里更显模糊。我在路口等一只红灯,有个小个子挤进我伞下,他自己却好像浑然不觉。

 

我伞大,见他半肩露在外,忍不住提醒:“要不你进来点吧,我这里还有空。”

 

他困惑地转回身,一张脸被淋得冰冷苍白:“什么?”

 

我只得重复一遍:“我说——你可以站进来点,红灯还有八十秒……”

 

小个子抬头看看我的伞,又看看我,犹豫片刻,向我道:

 

“呃,谢谢。不必了……”

 

是吗。我只好抱歉地笑笑,低头去看脚尖。

 

走到公司,商务总监正进电梯。我觉得讶异,这位女士以强势著称,向来妆容衣着精致严整,此刻却也是浑身透湿,周仰杰的丝绒鞋面上溅着数串泥点,狼狈得像是刚经历过一场越野奔袭。

 

我不敢说话,只默默收了伞走进电梯,站在角落里。

 

“……程立?”

 

我一惊,抬起头来,正对上电梯镜中商务总监关切的双眼。我从前在她手下小组做过项目,想不到她竟还能记起我的名字。

 

“要保重自己。”她这样说,同时向我微一颔首,目光柔软恳切。

 

“呃。”我不知如何回应,嗫嚅道,“多谢总监。”

 

电梯沉默上升,到得我所在的开发组楼层,总监女士正回一个电话,我不便打扰,悄悄出去。

 

还未到上班时间,办公区里人稀稀拉拉,大灯未开,昏暗里亮着几块电脑屏幕,应是昨夜通宵加班的同事。

 

我小心走过通道,在茶水间门口撞到一个人。

 

“唔!”热咖啡香气四散开来,女孩子抱怨道,“怎么不开灯呀!”

 

我连连道歉,摸到墙上按了开关,才发现我撞到的是同组同事连杉。咖啡尽数泼在她的白毛衣上,看来十分糟糕。然而此时最糟糕的却不是咖啡渍,这姑娘也是一副淋了雨的模样,刘海贴在颊侧,毛衣湿漉漉的,还在不住往下滴水。

 

“看什么呀!”她气恼地爬起来,一见是我,却突然没了脾气。

 

“程立……你,你还好吗?”

 

我?我今天遭遇了一连串疑惑,但仍耐住性子谢谢她:“嗯。我很好。”

 

出于礼貌,我寒暄了几句:“今天来得这么早?最近项目这么辛苦?”

 

“对……挺难做的。昨天到现在我就没出过这个门!累死了,这次结束以后我也要跟组长请长假好好睡他三天三夜……”

 

她忽然噤声,像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,又向我道起歉来:

 

“抱歉……”

 

我叹气,真是要疯了,又怎么了呢?

 

算了。我摆摆手,放她去换衣服。然而这一通动静惊醒了一干补觉的程序员,办公桌后陆续站起几个人,跟我打过招呼后,又都露出那副我今天已经看厌了的怜悯表情。

 

我终于无法再忍耐:“到底怎么了?为什么每个人都一副可怜我的样子?我是请了长假所以被老板开除了吗?还是这半个月里有新人顶了我的位置?”

 

程序员们面面相觑,无人应答。

 

我深呼吸几次压住心头火,最终道:“谁能朝我解释下?”

 

他们彼此使了几个颜色,最后推出一个面相诚实的青年来,我认出那是我带过的实习生小吴。

 

“小吴,你说。”我疲惫道。

 

“……程哥,我们都看到新闻了。你爸爸的事……请节哀。”他艰难道,像是万分抱歉。

 

我爸爸的事?我‪一时‬间茫然,张嘴想说什么,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
 

我爸爸……节哀?

 

我茫茫然回忆,然而太多场景与声音碎片般迅速掠过、飞远,我完全抓不住任何一个字、一张脸。唯一真切的,只有手里这把旧伞。

 

是什么意思?我呆呆望着手里的伞,爸爸的东西不还都在吗?他的烟斗、礼帽、围巾,还有养鹦鹉的竹笼,烤布丁的模具。

 

我鬼使神差般放开了手,那旧伞跌在地毯上,发出轻微一声响。接着便是更多的响声,有雨水打在我脖颈里,不多时便淋湿了一整片肩背。

 

我也是一个会被雨淋湿的人了。

 

【下面是原本构思的醒悟阶段,不知道有没有画蛇添足感,还是决定把它写出来。】

 

工位边的窗子开着,冷风吹得我头疼。我起身去关,却看见公司门口,新招的实习生被爸爸送来上班。

 

园区门禁极严,无关人等不得进入。那男人被挡在铁门外,看着女儿一路小跑向正门。

 

雨那么大,他们俩都没撑伞,可却没一处淋着雨。小姑娘穿了件毛茸茸的外套,在寒冷天气里看起来温暖无比。她头顶像是有一柄看不见的伞,所到之处,遮风避雨。

 

我困惑地想,那是谁为她撑的伞?

 

18.11.2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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